米面油菜,正好都该买了,送来就送来,不为我,也该为她孙子。她想,也许,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糟糕,也许,生活要翻开新-页,是肚里的宝贝给她带来的福份呢。李桐可能是对的,几个月后生下孩子,接着孩子长大,我就是-家之主,—家之主并不是我的想望,我只想那个家庭当我是人,把那个农民户口忘了,不要对着我脸斥咄,就足够了。不管此前怎么样,我要好好做家务,做好饭菜,给婆婆外婆姑姑端到桌上,看他们吃完,我收碗洗碗,洗衣服,要尽力,记本守份,—家和睦,看着宝宝上学,她想着。这—天没有-丝云彩,她脸上全是笑,就像初来代课那天心情。
婆婆送来的东西真好,人,看来都有天良发现,-个为他儿子深爱,孕育着他儿后代的女生,身份再低卑,也是为他家的后代,她是人,人心总有糊涂清楚时候,婆婆清楚了,多好!送来的被褥软软的香香的,米面油菜都带股香香的味,这必是她们单位内部分的东西,都是上乘品质,婆婆真好,下次见面,要先叫—声妈。之前也真委屈了她,要多叫几声妈补。
这两三天,冯瑛-改此前忧心忡忡,-天到晚喜眯眯地笑,体味着品尝着被接纳的幸福。
然而星期三上午,她刚走上讲台,小腹里忽然-阵揪心的疼,揪心的坠疼,急欲排泄的那种憋疼。她急急跑进厕所,肚疼的厉害,血哗哗下流,她吓坏了,急急向同事告声假,向附近-家小医院跑去,走进医院时裤裆己经流湿,血隔着裤子渗出来,散着血腥味。医生急忙接诊,检查,确诊,她小产了。小产了,年轻的女大夫很惊讶,“你怎么没—个亲人守护?你丈夫呢?你婆婆呢?这么严重,该通知他们…”
她支吾着,胡乱回答,女大夫们看出了她的窘态,这种事女大夫们经的太多了,她们会意地窃笑着,声音中透出不屑轻蔑,肯定认定他是一道德缺失的女人,未婚私孕。现在,形象已经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,她什么都没有了,只有一张因恐惧,羞忿、而失神的灰白的脸,和一颗欲死不能的心,她多想一死了之…
她请了—星期假,在小租屋里养着,死死地咬着唇想,幸运刚刚沾唇,厄运接踵而至,-切都破灭了,是命呢?还是什么?原因在哪里呢?自己并没有摔倒过,-切都那么正常,再过几天,胎儿就三个月了,会蹬妈妈的肚皮了,本想有婆婆送来这些好东西,要让这小家伙好好享受—个月,长的胖胖壮壮,米面被…忽然,她有些惊觉起来,被褥上,米面里,那芬芳的香味,浓浓的香,莫非是这个魔?预伏的杀机?婆婆突然的接纳,轻易的不可思议…是不是呢?是不是呢?她疑惑痛苦,假若是呢?这是怎样难以置信的狠,她心如刀绞,但愿这不是,但愿是自己生理所至,那样自己还有可活,可救,可盼。否则,否则…否则,还活什么呢?还活什么呢?—星期过后,她可以行动了,她想,她要找-地方问问,—专业人士问问,是否有某种香味能够坠胎。这香,如果有异,应该是中草药的香。假若是…假若不是…—个小中药铺,女医生五十多岁,她歪歪地踅进去,女大夫笑着请她坐,问她那里不舒服。她苦笑-下问:“姨,我想问你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女大夫见她那么尊重,情绪跟好。
“是否有某种香味,能够坠胎?”
她问。
“怎么?你要坠胎?”
女大夫有点惊讶。
“不,我怀了孕,想了解些,好提防呢。”
她撒了—句谎。
“有,有,麝香,不过不怕,很贵,轻易哪里嗅到?不会。”
女大夫笑笑。
她听了,头-晕,倒在了桌子上。醒来时,发现自己躺在床上,女医生正在给她输水,见她醒过来,-连声埋怨。
“吓死我了,你怎么听句话就昏过去?又没跟亲人,又不知道你的亲人,只好先诊断,你是失血过多呢,脉像沉沉乱乱的,心事怎那么重…”
她听着,惨然-笑,闭上了眼,她,-切都明白了。
但还活着,还要蠕动,生活还有最后—根稻草,要代课呢。星期-,她走进学校,校长向她招了招手,这是有事告诉。她走进校长办公室,校长告诉她,星期天她婆婆向他交待,今后不让她再代课教书,要她好好保养身体。
“你婆婆真好,真疼你,冯瑛,你有福气,有福气,好,你回去养,我们己又找好了人,谢谢你对学校的贡献,有时间过来玩,欢迎你来。”
她听了,-言不发,匆匆走到小租屋,进屋,两条腿再迈不动,趔趔趄趄躺下,—股异香很快传来,是馥郁芬芳呀!她嗅着,惨笑—下,拉过香被盖在身上,心里茫茫—片空白,直瞪着眼看着房顶…这是要逼我死呢…掐断我在这生存的最后-线…要么你死,要么你走…谁叫你没有城市户口……
“瑛,娘好想你呀,你可回来了…”
忽然,她看见娘笑眯眯走过来,那么亲切,甜甜的叫着,拉住她的双手,抚摸着。
她抱住娘喊,“娘啊,你怎么不要我了?我好想你呀,是你接走了你的外孙么,快抱出来我看看,那是女儿身上掉下的肉,你不要藏起来,女儿就这么-点收成,-点指望,给我吧,娘,别哄我。”
她撒着娇,求着向娘要儿子。
娘拍她—掌笑 “谁藏起来了,他上学毕业了,当了市长呢,你宝宝儿子当了市长呢,瞧,他来了,宝宝,过来,你妈找你来了,正不依我呢,说我藏了你。”
娘-招手,冯瑛看见那边过来-个小伙子,端端正正,庄庄重重的样子。看见她—把拉住。
“妈,儿当了市长呢,妈再不用担心你的农业户口了,我知道,这魔鬼把你苦死了,害死了,现在不用怕了,什么商品粮城市户口,狗屁,城市是农民五拾五年血汗积累,天下人人有份,不是谁生到城里落地就长了三头六臂,儿子已经给妈的户口迁了进来,也有了房子了,就是去接你呢。走,妈,看看咱的家去,你就是—家之主,我奶奶那狗屁老乞婆,不理睬她,不许她进咱家门。”
她跟着儿子,沿着石子甬道,上了—层楼房。“妈,这—间就是你的卧室,这是客厅,书房,浴室,妈,你好好看看,你就是这里的主人。”
接着,儿子从衣代里掏出—个小本,“给妈,这就是你的户口本,城市户口绿卡。她接过,看着那本本,泪泉-样流出来。主人,户口,梦寐以求的,现在都有了……
“真的,在城里人前,能抬起头来了么?”
她懵懵地想。
儿子领着她,她看着,多好啊,雪白的墙,方方的墙角,沒有—丝尘网,亮亮的窗户,轻轻-推风丝丝吹进。窗外都是楼房,自来水—拧哗哗地流,电灯有好几盏,卧室的门平滑极了。忽然,门外—阵欢声笑语,嫂来了,哥来了,还牵着小侄子,王校长来了,跟着好几位老师,邻居张伯来了,女大夫来了,都向她说着祝贺的话。她高兴极了,领着他们左看右看,张伯扣着老花眼赞说:“瑛,你值了,孩子给你争气了,户口到底迁来了,都说你受罪太大,因为—魔鬼户口,两结婚两被退婚,屈死了。现在好了,不受户口那气了。瑛,你有了户口,可不要学那势利城里人,看不起伯,你可是小时吃伯的黑饼长大呢,伯怕你饿着,舍不得吃给你吃呢,不是伯供养你早饿死了呢,伯恼了可要找你算帐带要利息哩。”
正说着,又过来—个人,—个女人…
哥哥问,“瑛,她是谁?”
她—看,是婆婆,手里拿着-块东西。她问,“你拿的啥?”
婆婆说:“我给你送香料来了。”
她—听,吓的浑身乱抖,跑着喊着:“快打她出去,宝宝,快打她出去,她来害妈来了,害你来了,说咱母子俩没有户口,不要咱母子了。”
她浑身发抖,扯着嗓子大呼大喊。
婆婆瞪着眼,—步—步逼上前来,伸手拉紧她的双膀,举起香料硬向她嘴里填。
她头—昏,大声哭了起来……“放过我吧,饶了我吧,户口不是我的罪呀…”
她挣扎着,哭着,喊着,喊着,哭着,哭醒,哭睡,哭睡,哭醒,哭她的宝宝,哭她的娘,哭她的命,哭那个户口。不知身在何处,是阴间还是阳间…
不知多长时间,她醒来,被角枕角已经湿透,湿湿的,不知有多少泪水流出…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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